顯而易見,澳門已經不再是世界博彩業的中心。在歷經了長達18年、前無古人亦可能後無來者的輝煌之後,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澳門夢已經結束。亞博匯副主席兼首席執行官卓弈就澳門何以陷入如此境地及未來是否能夠重回巔峰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舊王已逝。新王萬歲。」
這一充滿歷史和傳統的喚起宣言,最早出現在法國國王查理六世於1422年逝世、其子查理七世登基之時,只有在君主傳位權力交接的極其重要時刻才會發出這樣令人震撼的感召宣言。
而現在,是時候為全球博彩業喊出這一口號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是,澳門這個自2007年以來博彩總收入(GGR)便超越拉斯維加斯的無可爭議的王者,已經被推下寶座。在新冠疫情爆發的30個月以來,按月計算,GGR只有2019年水平的最低3%到最高43%不等,而整個疫情期間的平均水平僅為24%。
與此同時,自2021年3月以來,美國內華達州在一度被人們持懷疑態度的疫後復甦階段,已經每個月錄得GGR超過10億美元,當中最大的份額自然來自拉斯維加斯。該數據較澳門整個疫情期間的平均水平高出約五成,是澳門2022年第二季度GGR運行速度的三倍左右。就連菲律賓、新加坡及澳洲等傳統上規模小得多的司法轄區,同一季度的表現也正超過或接近澳門。
2004至2013
由傳奇人物何鴻燊所創立的澳門旅遊娛樂股份有限公司(澳娛)是澳門歷史最悠久的博彩公司,自1960年至2000年期間擁有壟斷澳門市場的博彩專營權。在1999年12月20日澳門從葡萄牙回歸中國之後,其博彩專營權得被延長至2002年,之後隨著賭權放開,永利澳門和銀河娛樂加入,行業營運商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再之後,澳門威尼斯人(現金沙中國)、美高梅中國和Melco-PBL(現為新濠博亞娛樂)分別通過轉批給獲得副牌,從三足鼎立擴大到博企六巨頭。至2004年5月18日,金沙集團在澳門半島靠近港澳碼頭處開設了其首家物業——澳門金沙。兩個月後,銀河娛樂的首家賭場在與澳門金沙一條馬路之隔的澳門華都酒店開業,拉開了在這個閃亮新行業內爭霸賽的序幕。
在接下來的十年內,我們親眼見證諸多奇蹟的誕生。六大博企分別在澳門半島開設了世界級的五星級酒店——澳門新葡京、澳門美高梅、澳門金沙、澳門星際及永利澳門,以及位於氹仔的澳門皇冠酒店(現為新濠鋒)。隨後有三家在路氹推出更為完備的產品——新濠天地、澳門銀河及澳門威尼斯人。博彩總收入從2003年 (賭權壟斷的最後一年)的290億澳門元(36億美元)飛漲至2013年的 3610億澳門元(451億美元),這一數據至今仍是澳門博彩總收入的高位。這意味著這十年來的複合年增長率(CAGR)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28.7%——別忘了期間還經歷了2007年及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衝擊。
2014至2019
而接下來的六年間澳門迎來了首個逆風,與前十年間迅猛增長相比,情況頗為微妙。
2014年澳門的博彩業在賭權開放後博彩總收入首次出現下降。誠然,僅僅下降了2.5%,但在經歷了長達十年的連續增長之後,仍是一個衝擊。年增長率從「僅有」9%(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的2009年)到58%(2010年,彌補了2009年的「停滯」)。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最初2014年的小插曲被歸咎於當年的巴西世界杯,當時的推測是賭客們都留在家中押注四年一度的足球比賽。而這一推論在2015年當「反腐敗」之風吹到澳門時被推翻,當時博彩總收入按年暴跌34%。反腐敗的苗頭其實早幾年間就出現,但直至一段時間之後其聲勢才殃及澳門,其中貴賓博彩受到的衝擊尤為嚴重。

到了2018年,博彩行業經受住了風暴,GGR回升至3030億澳門元(379億美元),約為2013年峰值時期的84%。儘管2019年的GGR為2,920億澳門元(365億美元),按年下降3.6%,但市場普遍認為博彩行業可能已經企穩,擺脫了快速增長階段而進入了一個新的、以個位數年增長率為特徵的成熟時期。
但在這凡塵俗世之中,沒有人能夠預測即將發生的災難。
2020年至今:新冠危機
疫情在各大報紙、雜誌和網站上被長篇累牘地討論,已無須在此一一詳述。新冠肺炎疫情COVID-19在2020年1月下旬的農曆新年前夕,像那顆毀滅恐龍的流星一樣砸向澳門,並令澳門所有賭場在2020年2月5日至20日期間超現實般前所未有地完全關閉。在人們的記憶中,這是它們首次集體暫停營運。
但比這15天收入零增長更糟糕的是隨之而來的那些無休止的一系列邊境關閉和旅行限制,以及對來自中國內地遊客產生近乎絕對的寒蟬效應。
澳門的博彩總收入從2019年的2,920億澳門元(365億美元)按年暴跌八成至2020年令人沮喪的600億澳門元(75億美元)。儘管2021年有微幅改善至870億澳門元( 109億美元),但仍僅達到2019年水平的三成。及至2022年上半年,情況比前兩年更糟,博彩總收入僅為260億澳門元(33億美元),僅為2019年水平的18%。這是從2020年1月到2022年6月間受疫情影響的兩年半之中,業務最為糟糕的半年。
就在我們認為情況不會再度惡化時,更糟的事情發生了。在最近的一個季度,2022年第二季度,僅錄得2019年同期水準的12%,而7月 (截至本文撰寫之時尚未結束)可能是自全球疫情大流行以來最為糟糕的一個月。當月的前10日實行了嚴格的出入境限制,隨後從7月11日起娛樂場再次全部暫停營業。我的猜測是,7月可能會錄得2019年月平均水平的2%左右,實際上經濟增長率為零。
常態不會來臨
兩年半以來,我們一直聽到同樣的問題:「何時才會恢復常態?」而所謂的「專家」們給出的答案總是「明年」 、「三個季度後」、「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或諸如此類的回答。
但所有這些都只是敷衍之詞,除了假設、推定之外沒有任何依據。一個殘酷的事實是,澳門正在遭受經濟零增長的痛苦尚看不到盡頭。我已經放棄預測澳門什麼時候會恢復「常態」,不管這意味著什麼,任何說他們知道的人都是在撒謊。沒有人知道。去年11月,澳門特區行政長官曾預測2022年的博彩總收入可能為1300億澳門元。他的預測大錯特錯,因為收入可能遠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有可能是三分之一,甚至更少。是時候停止喊「狼來了」。我認為,我們很可能再也回不到「常態」,尤其是如果你對常態的定義是2019年的水平的話。

7月中旬,三家在澳門皆有投資的美國營運商並肩接受了CNBC的採訪。
拉斯維加斯金沙集團(LVS)主席兼執行總裁Robert Goldstein、美高梅國際酒店集團行政總裁Bill Hornbuckle及永利渡假村行政總裁Craig Billings大唱讚歌,稱澳門將重現昔日的輝煌。
「我覺得有人會質疑澳門的復甦,這很有趣。」Goldstein說道:「無疑這幾年頗為艱難。我們僱傭了約33,000 到34,000名員工,期間沒有解僱任何人士,並向他們支付了30個月的工資。這是個艱難的時期,你必須韜光養晦等待時來運轉。但很難想像不會出現翻轉,可能出現在今年或明年。到那時,澳門就會重回頂峰時期35億美元的EBIT-DA。我認為我們未來會在那裏獲益更多。」
Hornbuckle補充說:「澳門的規模是拉斯維加斯的七、八倍。它從一開始就有一半勝券在握。那裏是全球最大的博彩市場,並且永遠都是。」
就連澳門行政長官都無法預測澳門的未來,甚至不清楚澳門在接下來的一週會否繼續「相對靜止」,那麼Gold-stein Hornbuckle和Billings又何從知曉澳門未來的發展呢?儘管我對他們已有諸多微詞,但恕我直言,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們已經在澳門的土地上投資了數百億美元的無法移動的物業。

疫情期間,博企作為一個群體的債務已經從約50億美元增加到逾200億美元。而在接下來幾個月的的賭牌重新招標的過程中,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公開申明對澳門的承諾,像啦啦隊一樣向大家保證「美好的時光終將再度歸來」。
如果不向澳門政府和全球投資界發出這樣的信號,可能會令他們的公司陷入災難性的後果。

澳門桎梏之一:清零政策
事實早已證明,澳門對疫情實施的清零政策,所導致的後果就是經濟清零。當全球其他地區都學會如何與病毒
共存時,中國內地卻依舊採取嚴格的清零政策。內地為首,澳門緊隨其後,這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澳門政府在政治上對內地統治者的奉承,但同時也有一個現實的原因,即傳統上澳門六成的遊客及九成的博彩總收入都依賴於中國內地,因此澳門面臨著一種必須與其主要客流市場保持一致的商業壓力。
與中國內地14億人口相比,澳門人口僅有不到70萬,冰山一角。更重要的是,由於本世紀前20年的持續繁榮,內地認為澳門並不缺錢,所以中國在制定清零政策的決策過程中,並不會將澳門考慮在內。
儘管菲律賓、新加坡、澳洲和亞太其他地區等市場都在開放邊境,將新冠病毒拋諸腦後,甚至開始出現「報復式旅行」的熱潮,但中國的清零政策仍望不到盡頭。在全球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眼中,中國及其兩個特別行政區香港和澳門,正在被看成全球的異類,並且越來越令人費解。
澳門桎梏之二: 中國對澳門的態度
儘管前景黯淡,如果僅僅只有新冠病毒正在扼殺澳門,那麼澳門還不會被推下博彩業王者的寶座,因為我們有理由相信,澳門在新冠疫情之後會反彈,一如拉斯維加斯那樣。
但是目前存在第二組因素,某種程度上被新冠疫情的存在所遮掩,並將在疫情結束塵埃落定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繼續桎梏澳門。這些因素源於這樣一個事實:中國內地對澳門的核心產業賭場及賭博活動的存在十分反感。賭場及賭博活動在整個內地被禁止,並且被貶低為社會禍害。中華人民共和國之所以勉強容忍澳門的賭業,僅僅是因為其歷史背景,即博彩是一項可以追溯至19世紀中期的合法活動,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澳門事實上的主要文化特徵。
這種反感不僅受到意識形態的推動(在內地,意識形態總是高於商業考量),更是由一些被中國所不齒澳門的過往及現今的部分特殊性因素所驅動。眾所周知,澳門的博彩業曾被中國的富裕階層所利用,尤其是在2010年前後,通過博彩中介,作為資本從中國外逃的主要工具。而通過美國營運商將數十億美元的利潤轉移到美國,也同樣是一劑難以下嚥的苦藥,並且毫無疑問,在過去五至十年間,隨著兩個世界超級大國之間敵意的增加,這顆藥丸愈發變得如鯁在喉。這些利潤是由中國內地的賭客所帶來的,因此中國將其視為一種將財富從其境內轉移到其地緣政治敵人那裏的形式。中國經常將 「與賭博相關的犯罪」視為社會毒瘤,毫無疑問,對從澳門輸出到內地的問題賭博等的增加頗為不滿。

中國政府及作為其代理人的澳門政府本身,對澳門博彩業的這種反感,正在以各種方式表現出來,而且愈加明顯。其一,便是,澳門的貴賓博彩行業在2021年徹底被摧毀。其二,則是拒絕開放內地遊客的赴澳電子簽注。此外,中國國家移民管理局還對赴澳賭客加強限制,該機構曾公開表示,將「最大限度將參賭涉賭人員管控在境內」。而近期以來,內地赴澳賭客還會受到內地官員關於赴澳原因及資金來源的詢問。
內地一直要求澳門經濟多元化,擺脫對博彩業的依賴。但這幾乎是徒勞的。有鑒於澳門的歷史、土地資源 (姑且不論橫琴島,它還有自己的問題)、人口及他們的技能,以及澳門除了提供賭場和博彩外的其他方面完全缺乏經濟比較優勢,這對澳門而言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唯一有爭議的例外是澳門作為內地於葡語國家之間貿易門戶的想法,然而在規模及基礎設施方面令這一設想多少存在問題。簡單而言,澳門不是香港。

澳門政府於2021年底及2022年初 對博彩法進行了大量的修改,似乎並未意識自己正在自斷經脈。新法在6月由澳門立法會通過,被認為是「促進行業健康持續發展所必須」。除了具爭議的有關衛星賭場的規定之外,眾多修訂內容皆對博彩營運商不利。
篇幅所限我們不在此一一詳述,但熱心的讀者想必已經閱讀了《亞博匯》此前發表的數萬字文章,闡述這項新法律對六大博企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在維持「一國兩制」50年的後半段,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可能會更糟。譬如,有分析人士認為,內地可能會開發一個中心化、由政府控制的數字人民幣,並迫使賭客在澳門使用這種貨幣投注。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似乎遲早會發生),澳門的每一筆投注的資金來源都將為政府所記錄。
在一篇於2008年發表在《亞博匯》 ,由Andrew MacDonald和已故的Bill Eadington聯合撰寫的文章中,其中一段讓我近期看來頗有感觸: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北京方面的長期想法,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可能想要拉動什麼槓桿來控制澳門失控的增長和經濟活力。」
這段話已經被證明是多麼有預見性啊。
澳門能否重新登頂?
儘管宣告了澳門已經失去全球博彩業王者的地位,但它尚有可能再次重新登頂。如果最終擺脫疫情,那麼將解鎖澳門的第一個桎梏。但第二個桎梏——中國對澳門的態度,將在未來數年內與我們同在,除非中國做出一些不大可能的轉變。隨著貴賓博彩行業的毀滅、對來自內地賭客的全面限制及打擊、以及中國對公民每年帶出內地的資金不得超過5萬美元的嚴格限制,澳門的唯一選擇是轉而以中場為主提供服務,亦即類似拉斯維加斯的做法。
此種情況下,澳門在酒店客房、公共交通和出入境手續方面等基礎設施都不足以支持接近2013年或2019年那令人目眩的博彩總收入峰值。誠然,橫琴可以在酒店客房方面協助良多,但距離整個粵澳實驗成熟結果尚待多年 (如果最終能實現的話)。此種情況下,我預計澳門在最有利的、沒有疫情的情況下,每月最多可以支持約10億美元的總收入,每年120億美元,僅為2019年水平的三分之一。
這將使澳門與拉斯維加斯並駕齊驅,後者的博彩總收入一直保持在類似水平。當然,EBITDA可能不會下降這麼多,因為現在少了利潤率低的貴賓博彩,此種情況下,EBITDA最終可能會恢復到2019年水平的三分之二左右,請注意這還是十分粗略的估算。
澳門能否做到這一點,尚有待未來幾年的觀察。但我的建議就是:不要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