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綜合度假村（IR）業界的主要參與者似乎已經以充分的理由集體放棄了日本，就連目前僅剩的美高梅，似乎也失去了曾經的熱情。究竟日本何以變成目前這糟糕的狀況？日本還有什麼辦法挽回嗎？
2018年5月，我參與主持了Japan Gaming Congress，這是由全球最大博彩展ICE London的組織者在東京舉辦的一次大型國際會議。大約有600名來自國際IR業界的知名人士以及大量的日本企業和潛在的當地供應商參加了會議，他們都希望能從日本的IR計劃中分一杯羹。
整個2010年代，業界有關日本的討論不斷升溫。2014年及2015年，彼時日本的執政黨自民黨表示，希望努力可以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或之前開業首批IR。2016年12月，日本通過了《IR促進法案》，當時《金融時報》稱該法案：「實現了（當時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雄心，打響了一場爭奪具400億美元潛力日本博彩產業控制權的競賽。」
《IR促進法案》於2018年7月獲通過。幾乎全球主要IR營運商和大量二、三線的營運商們，都對這個被稱之為最後一個巨大的尚未開發的IR市場的前景垂涎三尺——這裡是全球第三大經濟體、GDP約為5萬億美元，人口為1.25億。當時日本很多縣市都設立了「IR促進辦公室」，開始對此進行研究。
IR的概念隨即伴隨著日本精緻的餐飲、精美的設計美學、古老的文化與現代技術的迷人融合而漸漸浮現。儘管迄今為止全球最昂貴的IR投資額約為40億或50億美元，但突然之間，投資金額被水漲船高至100億美元以上。
《亞博匯》把握時機，於2019年1月推出自己的日本品牌《IAG Japan》，不僅在雜誌內容中增加日語、在日本當地設置了辦公室，同時與一家歷史悠久的日本B2B酒店業媒體公司簽署了戰略夥伴關係。在下在2018年和2019年，幾乎每個月都前往日本。
2019年，《IAG Japan》覆蓋報道了全日本十幾個潛在的IR候選地——從西部的長崎直至最北端的北海道。
我們還調查報道了大約20家爭奪三張賭牌的潛在營運商，包括業內一線營運商凱撒、銀娛、雲頂、新濠博亞、美高梅、金沙及永利、其他眾多公司如日本世嘉颯美、菲律賓IR營運商晨麗、澳娛綜合、太陽城、部落博彩運營商 Hard Rock、Mohegan Sun，以及來自全球的多家公司。
一個具有預見性的警告
2019年，在一片樂觀情緒的氣氛中，我訪問了一個擁有40多年業界經驗的高管對於日本的看法。考慮到眾人的歡欣雀躍，我期待著一個熱情的回覆。怎麼可能出問題？
他看著我，就像一個經驗豐富、頭腦冷靜的祖父看著一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一樣，睿智地說：「我從未能成功地在日本做生意、或者與日本人做生意。通常，無論你做得任何交易都會落空，而當其沒有落空時你會希望它落空。一開始看起來總是很美好，但當塵埃落定時，他們已經結束了一切，只剩你站在那裡琢磨，『發生了什麼』？」
這些話是多麼具有預言性啊！
廢棄之船
時至今日，幾乎全球所有主要的IR公司都放棄了現在可能已經淪為「日本誤會」的曾經備受追捧的「日本機會」。
這種興趣的減弱始於凱撒聲稱要專注完成與Eldorado Resorts 180億美元的合併而在2019年8月退出日本IR賽道。隨後，在2021年2月，當凱撒退出開發韓國IR時，首席執行官Tom Reeg時言：「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Windsor管理合同）將成為我們在美國以外地區業務的範圍，」明確表明對在北美以外的地方展開業務缺乏興趣。
雖然如此，2021年9月，凱撒獲選為Clairvest Neem Ventures在和歌山IR開發項目的賭場營運商，但凱撒很快指出「並沒有資本承諾」，因此凱撒似乎只是出借他們的名字來促成Clairvest的投標。
2021年5月，拉斯維加斯金沙集團緊隨其後推出。時任主席兼行政總裁蕭登·艾德森僅簡單表示：「圍繞IR發展的框架令我們的目標無法實現。」
2021年8月，永利關閉了其在橫濱的辦事處，行政總裁馬德承表示，該公司「自2020年3月以來一直在回撤對日的努力。」
2021年11月，雲頂新加坡表示， 「如果條件符合該集團的投資標準」，其仍對日本有意。這是該公司首次感到有必要增加這樣一個限定詞。在2021年8月反對IR人士山中竹春贏得橫濱市長選舉後，雲頂新加坡被迫退出橫濱。山中竹春在當選後立刻取消了橫濱對於日本IR的角逐，以彰顯其在競選過程中的反對IR的立場。此後，雲頂並未在日積極尋求其他目標，並在12月下旬悄然結業了其日本所有的子公司。此舉似是表明其將徹底撤出日本——或者在至少可預見的未來。
2021年5月，太陽城集團以新冠疫情、日本IR投標延期導致的不確定性為由退出了和歌山IR的角逐。
新濠博亞娛樂也是橫濱取消IR競投的受害者之一。該公司表示，一旦有 「合適的機會」，其將完全致力於在日本獲得IR牌照。不過顯然，截至目前，該機會尚未出現。
與新濠博亞一樣，銀河娛樂也沒有公開或正式退出，但其通過不尋求任何日本IR機會正在實際這樣操作。據悉，銀娛目前正在將在日工作人員從高峰時期的25人縮減至1人。
Mohegan Gaming & Entertainment在與其合作競標長崎IR的Oshidori退出後也退出競標程序——該公司在極具爭議的情況下退出競逐，指責過程違規及長崎政府腐敗。在2021年12月接受《亞博匯》採訪時，Mohegan International總裁Bobby Soper談及日本時表示： 「日本的進展顯然與許多人的想象大相徑庭。監管嚴格、牌照期短——有許多原因讓很多公司望而卻步。」
美高梅國際酒店集團曾是全球主要營運商中對日本最為熱衷的一家。在前主席及行政總裁Jim Murren的指導下，美高梅在「大阪優先」的宣傳活動上投入了大量資金。業內悄然流傳著其預期投資規模超100億美元的。但隨著競爭對手銀河娛樂及雲頂新加坡在2020年2月的退出，其目前成為日本僅剩的一個一線頂級IR營運商。Murren於2020年3月離職，由長期擔任美高梅高管的Bill Hornbuckle接任首席執行官及總裁。
在Hornbuckle的領導下，美高梅對投資更趨慎重。2020年7月，其形容美高梅國際酒店集團「並非全力投入這項投資」，並稱「我們只會在認為其將獲得滿足預期的回報的前提下謹慎對待。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2021年，經紀公司Sanford C Bernstein預測，美高梅在網絡博彩領域的潛在收購可能導致該公司要麼減少在日本IR的持股，要麼完全退出日本。
然而，Hornbuckle在後面重申了美高梅對大阪的承諾。但已經不在11位數的投資數字上搖擺。2021年8月，Hornbuckle告訴投資者，美高梅準備在2024年起的三年內進行預計20億至25億的投資。該投資將與其主要合作財團歐力士按比例進行，另有41億至51億美元的資金將通過融資進行，但也可能有其小型財團夥伴提供高達18億美元的資金。
2021年3月，日本赤羽一嘉曾表示，如果營運商認為IR不盈利就不會提交申請。或許他現在悔不當言，因為這事現在正在發生。
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全球主要的IR公司大都放棄了日本。答案有有很多。
首先，日本政府沒有很好地向國民做好IR益處的宣傳。與21世紀的新加坡政府能夠將公眾的口頭語從「賭場」改為「綜合度假村」不同，日本人仍然經常將擬議中的IR等同於賭場，而日本人認為與賭場最為接近的詞彙是「上癮」和「黑幫」。日本對賭場的平均印象更像是來自於煙霧繚繞的彈珠機店、黑幫經營的地下賭場或1990年香港賭博電影中的那些賭場，而並非澳門或拉斯維加斯的現代豪華度假村。因此，支持IR就在政治上不受歡迎，一如我們在橫濱看到的那樣。
日本還同時發生了幾件與IR發展相關的醜聞。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500. com醜聞，中國內地的一家在線體育彩票服務提供商賄賂了時任內閣副大臣的日本眾議院議員秋元司。秋元司因在自己的案件中受賄及行賄而被判入獄四年。
自安倍晉三開始倡導日本IR合法化政策以來，首相之位的兩次更迭都無助於事。雖然安倍首相的繼任者菅義偉及其後繼任者岸田文雄都與安倍來自同一個執政的自民黨，但每次領導人的更迭都讓我們更難以評選出IR之爭的最終獲勝者，令其更容易出於政治上的權宜之計而放棄該策略。
日本IR模型中，幾乎所有經濟因素都對運營商不利。譬如收取相對較高的30%的博彩稅、對當地人徵收新加坡式入場費、場地的博彩區域上限為3%、有效縮短牌照期限，並將周圍公共基礎設施成本強加給IR營運商。所有這些都影響了營運商財務模型的回報。
中國內地近期對那些招徠其公民前往賭場的國家所採取的措施，更進一步不利好日本IR的潛在回報。2021年，日本江田憲司在提及中國政府將吸引中國遊客到海外賭場的國家或地區列入黑名單時指出：「……如果在日本建造IR，我們不能期待外國人、尤其是中國遊客，可以來參觀。」
日本的商業風格與國際IR營運商之間的文化衝突亦日益顯現。私底下，國際營運商們抱怨日本人的「不合理預期」，而日本人則對他們認為外國人對日本經商方式缺乏了解而感到失望。這可能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麼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日本沒有出現新的重要的國際產業。
日本的沙文主義也發揮了作用。一些人認為，日本對中國的敵意意味著沒有一家中國公司（包括來自香港或澳門的公司）有希望在日本獲得IR牌照。有證據顯示，這些可能影響到潛在的營運商銀娛、新濠及歐力士，這些公司的總部都位於香港。
2021年1月，券商Sanford C Bernstein的分析師Vitaly Umansky 、Kelsey Zhu 和 Tianjiao Yu 簡單地總結道：「日本的機會一直受到延期的困擾……我們對所需的高開發成本和潛在回報保持擔憂。」
儘管存在種種負面影響，日本的三個地方仍然在爭奪由國家政府頒發的最多三張牌照——和歌山、長崎和大阪。
警惕和歌山？
2021年6月，因為其他各方的相繼退出，Clairvest「被選中」成為和歌山的營運商合作夥伴。和歌山與Clairvest在2021年8月簽署了一項基本協議。
參與Clairvest財團的還有AMSE Resorts，該公司與賭場高管William Weidner及澳門何家成員、電競企業家何猷君有關聯。Clairvest已宣佈凱撒為其營運商合作夥伴，但凱撒就表示未承諾任何有關4700億日元（43億美元）的資本投資。和歌山縣和Clairvest都沒有透露有關財團成員、項目合作夥伴或資金的任何進一步細節。Clairvest的總市值不到10億美元，不及該項目投資資本的四分之一。
和歌山縣議會上也表達出一些政治上的擔憂，特別是關於這樣一個大型項目的融資細節的缺乏，已經不諱言的質疑有至少一位縣議會成員「過度參與了」IR的開發。
11月，由於Clairvest被認定為提供信息「不夠充分」，和歌山宣佈退出原定的具名簡報會。
更糟糕的是，一個和歌山居民團體收集了20,833個簽名，要求就IR投標進行公投，稱「雖然此事與公民息息相關，但民眾確沒有機會投票。」請願書的簽名人數是舉行公投所需的最少簽名人數的三倍多，預計將於2022年1月提交至市議會。
2021年5月，和歌山縣知事仁坂吉伸表示，若該縣認為Clairvest不太可能獲得國家首肯，則該縣可能會選擇不參與日本的IR遴選過程。
不確定的長崎？
2021年8月6日，長崎選擇Casinos Austria International Japan (CAIJ) 作為其首選合作夥伴，僅僅24天後，雙方就匆忙簽署了基本協議。據悉開發成本為3500億日元（32億美元），計劃每年吸引840萬遊客。有鑒於日本歷史上入境旅遊的規模和長崎「太遠」的聲譽，這個數字似乎不可能實現。
長崎的運營商選擇過程尤其痛苦。競爭對手Oshidori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和NIKI Chyau Fwu (Parkview) Group都有爭議地聲稱長崎縣迫使他們退出該過程。2021年8月，一位Oshidori發言人直接向《亞博匯》表示：「長崎縣此時別無選擇，只能撒謊掩蓋其腐敗」，而NIKI公司的代表則公開表示，他們「完全反對這一過程」 ，而長崎縣拒絕「在這一令人不安的過程中提供任何信息。」
Oshidori和CAIJ所提供的項目效果圖並無助於平息行業專家的懷疑。Oshidori的提案名為「大村灣之帆」，看起來像是一個壯觀且鼓舞人心的IR項目，這是一組標誌性建築，將由10萬個單獨的光點點亮，令其「在夜晚像鑽石一般在海中一樣閃閃發光」。對比之下，CAIJ 樸素的方形建築未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長崎的IR選址位於佐世保市豪斯登堡，基礎設施薄弱。沒有新幹線接入，因而遊客必須忍受從最近的主要機場福岡經歷近三個小時的慢車旅程。從福岡開車將近兩個小時。有消息人士向《亞博匯》表示，CAIJ預計將為IR周邊地區支付約150億日元（1.36億美元）的基礎設施成本，據《亞博匯》獲悉到的賬戶數據，這一數字超過CAIJ的母公司Casinos Austria International的全部淨資產。
CAIJ尚未公開披露其融資來源和意向合作夥伴，因此IAG獲悉許多縣議會成員正在質疑整個項目。CAIJ在日本並沒有任何國際公認的或經驗豐富的IR專家或高管公開代表他們。
從12月21日開始的公眾意見徵詢期將延續至1月17日，或將導致額外的政治壓力。去年12月，現任親IR的知事中村法道宣佈，其將在即將於2022年2月20日舉行的長崎知事選舉中尋求連任，但執政黨自民黨支持了其對手之一的大石賢吾，後者目前尚未就長崎的綜合度假村表態。
大阪一枝獨秀？
鑑於和歌山的Clairvest和長崎的CAIJ都沒有給出任何細節，說明打算如何為這些規模超出其整個公司價值數倍的龐大項目提供資金，以及業內分析師對於區域IR項目所表達的對於投資回報率嚴重不足的擔憂，看似這兩種方案可能都不會得到謹慎的日本國民政府的批准。在即使如此，對那些在亞洲（更遑論日本）毫無經驗的公司而言，執行起來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許多評論人士認為，在可預見的未來，只有一項IR會獲得批准，即大阪的美高梅國際酒店集團。至少該提案背後有一家國際公認的頂級IR公司，並且位於一個主要大都市內。周邊關西地區的人口總數接近2500萬人，這是支持價值數十億美元的綜合度假村所需的人口基數。
2021年9月，大阪再次確認，美高梅/歐力士財團為其IR合作夥伴——再次從僅有一個申請人的名單中確認。這個計劃投資91億美元的項目，包含三個酒店品牌的2,500間酒店客房，73萬平方英尺的會展空間及旅遊設施。其計劃於2029 年開放，但鑑於日本多次推遲開放的記錄，即使我們在三十年代才看到其開業也無需驚訝。建築方面也存在很多問題，包括缺乏地鐵交通，及夢島現場的土地污染問題。
在2025年大阪世博會之前開業日本IR面臨重重挑戰！
何去何從？
日本中央政府為三個都道府縣設置的提交發展計劃的截止日期是2022年4月28日。當然政府有權選擇最多三個地點。如果其願意，甚至可以拒絕所有這些提案。目前尚未有日本中央政府需要多久才能做出這些決定的官方指南。
多數評論人士都同意應該選擇美高梅的大阪提案。但是如果選擇的是另外兩個地點的任意一個，日本政府將犯下嚴重錯誤。鑑於被選中的運營商在主要IR開發方面缺乏經驗，如此小的區域位置內的開發規模及迄今存在的流程問題，這些地點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成為一個大白象工程。
日本能否在IR發展過程中從給自己挖的坑裡走出來？可以。但需要重大反思。日本政府應該以新冠疫情為藉口，重新回到原地、從迄今為止所犯的錯誤中吸取教訓，重新制定規則、令日本IR成為對國際IR業界更具吸引力的經濟主張。只有一家大型IR公司對此感興趣，而且即便如此也沒有以前熱情了，這對日本來說應該是一個巨大的危險信號。
但問題是，日本的領導層是否有能力進行反省、承認所犯的錯誤並完全重新設計其綜合度假村的規劃？ 我對此持懷疑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