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鴻燊博士：現代澳門之父

2020年5月26號週二，一個時代就此結束。何鴻燊博士這位現代澳門之父在香港養和醫院逝世，享年九十八歲。

2009年6月3日週二，是一個為何家而言榮耀非常的日子。何鴻燊從時任澳門行政長官、上任時聲言要推倒澳門賭業被壟斷的局面、並且把新的娛樂場承批權批給多個拉斯維加斯巨擘的何厚鏵手上接過亞洲國際娛樂展「卓越遠見成就獎」。在何厚鏵作那聲言差不多十年後，何鴻燊旗下的澳博控股在澳門六個營運商中擁有最大市場份額，超越包括蕭登．艾德森及史提芬．永利等對手。

當何鴻燊在為這個於亞洲賭業有領導地位的行業展剪彩時，身邊簇擁著中國、英國、澳洲及美國的官方代表。何鴻燊從頭兩個國家獲得榮譽，但卻被後面兩個所蔑視。美國新澤西州的監管部門就於當天的兩週前由於何超瓊與其父親的關係而形容她「不適合」作為美高梅的夥伴。可是在全球注視著的情況下，她依然成為了美高梅在澳門擁有50%股權的拍檔，並且毫不掩飾地與其父親合照。

家族合照當中亦包括了何鴻燊的兒子何猷龍。該合照是拍攝於價值21億美元的新濠天地開幕之後一天。該物業由何猷龍的新濠博亞娛樂與由James Packer所控制的皇冠度假集團共同發展，位處當時剛剛成形的路氹賭場區中澳門威尼斯人的對面。

當艾德森的拉斯維加斯金沙於全球衰退開始時暫停其在路氹的發展項目，並且瀕臨破產邊緣時，新濠博亞依然繼續往前。澳門賭權開放方面的權威Jorge Oliveira就說過，拉斯維加斯金沙並不想出現「第二個及第三個何鴻燊」取得新的娛樂場批給，但何鴻燊與他的子女就成功取得了澳門六個博彩經營權中的三個。

為了慶祝他獲獎，當時87歲的何鴻燊就在投影片輔助下以完美的英文發表了一場長達30分鐘的專業簡報。

何鴻燊在講述他對於企業社會責任的願景時表示：「博彩永遠不應該只有輸贏。」他在澳門、中國大陸、香港以及其他地方都有花費上千萬元的慈善項目。

「取諸社會、用諸社會，這就是我的長遠願景。雖然我不賭錢，但我會賭這是你可以賭上的最好一件事。」

四週之後﹐何鴻燊就在自己於香港寓所的浴室中跌倒，並且在之後接受了三次腦部手術，終結了他的商業生涯。但亦要直到2018年6月，當時96歲的他才把自己娛樂場控股公司的主席之位交出。雖然他曾經發表過一些言論，並且超過十年要與病魔搏鬥，但可以肯定的是何鴻燊的確是一位贏家，而且回報豐厚。從他由四位紅顏知己所生的16名子女，到他超過50年作為澳門賭王，何鴻燊就是一位巨人、一位熱愛交際舞的舞者、2008/09年香港馬王「爆冷」的馬主，以及一位非常成功的商人。

何鴻燊以超人的腦力、膽識及魅力，優雅地以鐵腕運籌帷幄。中國於1999年12月接收的，正是他親手創造的現代澳門。

枝繁葉茂

何鴻燊營造出一個慈善叔父的形象，卻以殺伐果決見稱。在過去數十年間，何鴻燊就著其胞妹何婉琪的兩個由二人堂弟何鴻章所出的子女向何婉琪施壓。兩名子女中有一人就澳娛所欠的股息控告何鴻燊，索償20億港元(2.55億美元)。在2011年，已屆89歲高齡的何鴻燊於病榻上進行電視直播，就其財產分配與何超瓊及其一派交鋒。只能說真的虎父無犬女。

何鴻燊生於香港名流何東爵士的家族中一個霸道的分支。他的曾祖父Charles Bosman是香港十九世紀中期一位成功的荷蘭猶太裔商人，中文名何仕文。他的表兄弟中包括李小龍。何仕文的兒子何東作為英國貿易公司怡和洋行的買辦，可謂名成利就，並且兩次獲英國封爵。

何東的弟弟何福接手了怡和買辦的職位，並且誕下13個兒子，包括何世光。何世光分得了家族的財產以及影響力，但一切就於1929年全球股災時化為烏有。他的兩個兒子被迫自殺，而何世光最後亦走上逃亡之路，留下了他的第九子、當時還非常年輕的何鴻燊去照顧他的母親及兩名姊妹。來自其親戚的接濟以及經常夾雜於其中的冷言冷語都讓當時年輕的何鴻燊對於成功有了一份強大的渴望。他成了第一個出自當時最低層本地高中而又得到香港大學獎學金的學生。

當日本於1942年入侵香港時，何鴻燊遷往澳門。由於葡國在戰時保持中立，澳門就成為了一個往香港及中國走私的基地。何鴻燊加入了一間進出口公司，並且很快做出成績。根據描述，當時有海盜登上一艘載滿奢侈品的船隻，並且制伏了船員。但何鴻燊之後就成功掙脫，並且取得一把手槍，重新控制該艘船隻，最後安全地運送了船上的貨物。何鴻燊的老闆們給了他一百萬元的獎勵，雖然不知道那是一百萬港元還是美元。無論如何，這個故事奠定了何鴻燊做事不擇手段的名聲。

在澳門，何鴻燊在當地的土生葡人社團中組織家庭。這些歐亞混血的土生葡人在政府及商界中身居要職，並且扮演當地華人與葡國人中間的橋樑。何鴻燊贏得了當時的土生美人黎婉華的芳心，並於1946年結婚。何鴻燊的四段關係都是按中國禮節完成，並無民事效力。但當黎婉華於2004年2月去世時，澳門天主教區認為該段婚姻合乎教規，並且讓黎婉華的喪禮可以在澳門的主教座堂「聖母聖誕堂」舉行，遺體隨後安葬於聖味基墳場。

鴻圖大志

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後，何鴻燊重返香港，並且創立一間建築公司，成為當地一個主要的地產商。但黎婉華就讓他繼續與澳門保持聯繫，最後讓澳娛(澳門旅遊娛樂股份有限公司)於1962年以史無前例的41萬美元投標價贏得澳門娛樂場專營合同。專家認為澳娛若無黎婉華家族的幫助，就不會贏得賭牌，甚至有說他得到內幕消息，所以作出把投票價提升十萬美元這個重要決定。但無論如何，很多人都會認為何鴻燊是澳娛陣營中的一大高手(見後文)。

之後何鴻燊稱霸了澳娛以及整過澳門。一名於1960年代早期駐香港的美國官員，形容何鴻燊是「一個成功在望的年輕男士」。澳門這個逐鹿者較少的地方，比香港更加需要有領導能力的人。雖然當時的澳葡政府日漸衰落，而且本地精英目光狹隘，但何鴻燊所表現出的卻是一番鴻鵠之志。

到了1970年8月，何鴻燊以葡京娛樂場奠定其地位。該設施把拉斯維加斯風格加到歐式大酒店當中，而何鴻燊亦希望把澳門塑造成亞洲的蒙地卡羅。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都批評葡京，說它對澳門而言實在過份花俏，但澳門大學商業經濟學副教授蕭志成就承認，葡京是何鴻燊的事業中「重要的一步」，但亦只是整個大局中的一部分。

「何鴻燊博士對於澳門最長遠的貢獻，正正於其鍥而不捨要令到澳門現代化的努力和雄心上反映出來。」蕭志成這位澳門本地人如是說。那些努力與澳葡政府的短視形成鮮明對比，並且於澳門在1980至90年代經歷經濟及政治嚴重不明朗時亦堅持下去。

在早期，何鴻燊以其穿梭港澳的水翼船隊領先亞洲，以短短一小時的航程替代了之前需時一整晚的漫遊(澳娛支付38%的博彩稅，而不是其他承批人所支付的39%，但就需要負擔包括疏浚在內的港口維護)。何鴻燊的信德集團組成了全球最大的水翼船隊，又把在香港的碼頭發展成一幢主要購物及辦公室大樓，並且於1973年在香港上市。

在何鴻燊的帶領下，澳娛投資的基建包括澳門國際機場、澳門的旗艦航空公司澳門航空，以及澳門首個地標會議中心澳門旅遊塔，也有經營賽馬及賽狗。該公司亦有在銀行、酒店及其他物業持股，當中包括連鎖總公司於1997年破產、並由何鴻燊拯救的澳門唯一一間百貨公司新八佰伴。當時，澳門人花出的每一筆錢都至少有一部分被何鴻燊收入囊中。

棋高一著

何鴻燊在其賭場內引入了貴賓廳，即由博彩中介人在娛樂場內經營的所謂賭場中的賭場。金融研究員Angela Veng Mei Leong（與其第四任妻子梁安琪並無關聯）在2002年的一篇學術論文中寫道，在貴賓廳出現於澳門之前，「三合會的力量有限，因為他們沒有直接進入賭場的行政管理，只能從高利貸及其他『輔助』非法活動，如賣淫、販毒及走私等獲取有限的利潤……20世紀80年代，貴賓廳及疊碼仔的出現（利用泥碼的轉碼業務），在賭場中為三合會開闢了一個法外之域。」

何鴻燊被廣泛認為與黑社會有牽連，但從未被檢控或定罪。他曾因圍繞其是否可獲得賭牌的疑問而放棄了染指菲律賓及澳洲的博彩業務。澳門之外，何鴻燊還在朝鮮及葡萄牙經營賭場。他曾獲得葡萄牙授予平民的最高榮譽殷皇子大十字勛章。並且與澳門一樣，葡萄牙亦有一條仍在世時即以其命名的街道。新澤西州在何超瓊減持了美高梅中國的股份及美高梅未能為其大西洋城的Borgata找到買家之後，對前者指控有所軟化。何鴻燊於1990年獲頒贈大英帝國勛章，此外亦獲得香港及澳門的最高榮譽勛章。

撇開誠信問題不談，貴賓廳代表著一項重大的業務進步。澳娛在收到預付款、租金、有保證的泥碼銷售及一定比例的收入的同時減少了營運及管理的成本，並且將信用風險轉嫁給貴賓廳營運商。博彩監管專家、Spectrum Gaming研究部門高級副總裁Paul Bromberg表示：「這是一個絕妙的對沖，是一項聰明的舉動。此舉帶動了澳娛的長期成功。在其鼎盛時期，那裡是全球最賺錢的賭場。」澳娛還同時允許何鴻燊的朋友在其旗下經營衛星賭場。

儘管有著傳奇般的商業頭腦，何鴻燊卻錯過了賭權開放的機會。「他為何沒有在2002年3月到2004年5月18日即金沙澳門開業之際率先在博彩業務上加大投入以搶佔先機，至今仍是未解之謎。」曾在澳洲博彩監管部門任職及曾任澳門政府顧問的咨詢公司Newpage Consulting創辦人David Green表示。「也許他只是沒有十足把握。」

知己知彼

為何鴻燊而言，澳門爆炸性增長的一個重大推動因素是港澳個人自由行簽證的開放。這項措施是在2003年10月為對抗彼時的沙士疫情影響而實施。但更重要的，彼時何旗下的產業已經經年失修：賭枱的標記是被畫在毛氈上的，玩家要在髒髒的飲料櫃檯處購買茶點。何鴻燊自己也對計劃投資數億美元的新競爭對手嗤之以鼻。「我們了解我們的客戶。」他向那些認為新對手來勢洶洶的人保證。

有知情人稱，在2004年5月澳門金沙娛樂場開業當晚，何鴻燊看到娛樂場區域的人群時頗為吃驚。在隨後的緊急工作會議上，他呼籲要為中國人爭氣，敦促公司高層不能讓外國人超過他們。在金沙開幕不久之後，與原葡京酒店毗鄰的新葡京酒店於2007年2月開業，但是這個當時全澳最高的建築，其40層以上的酒店房間直到2008年12月才開放。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有效的應對策略，其成本僅為其競爭對手酒店的一部分，且並非何鴻燊的唯一舉措。

2008年2月，十六浦在澳門內港碼頭開業，該碼頭此前曾用於香港的夜間郵輪停泊。十六浦酒店有49％的股份由博彩中介人實德環球有限公司持有，靠近澳門歷史悠久的市中心，充分利用了澳門半島相較於氹仔填海區的優勢。

澳娛還曾提議投資10億美元將回力海立方打造成為信德旗下毗鄰港澳碼頭的標誌性建築。海立方有40層樓高，外形酷似一艘輪船的船首，兩側是澳門最高的摩天大樓、最大的零售商場、寫字樓、公寓、賭場酒店和一個由澳娛營運的渡輪碼頭。

當彼時的行政長官何厚鏵在2008年初宣佈了賭場發展限制措施，亦即預示著北京方面出台簽證限制措施時，澳娛放棄了上述發展計劃。如今看到的頗似北京奧運場館水立方的海立方，是花了原計劃的預算1.94億港幣的一部分。何鴻燊當時還舉行了一項舊葡京酒店的全球設計大賽，並和何厚鏵在2008年9月審閱了在葡京酒店舉行的參賽作品展，但數日後全球金融市場崩潰，該項目被擱淺。何並未讓其自身的自負凌駕於財務上的審慎。

2006年，永利澳門和銀娛旗下星際酒店的開業標誌著貴賓廳業務真正競爭的開始（此前金沙一直不願接受博彩中介人）。轉碼佣金從約0.7％升至1.2％以上。何鴻燊抱怨「競爭異常激烈」，並警告澳門街頭可能再次發生與賭場相關的暴力事件——街頭黑幫槍戰曾是上世紀90年代末澳門的街頭特色，後在葡萄牙及中國當局聯手打擊下消失。

何鴻燊在2007年的一筆交易中進一步推高了佣金。在與博彩中介澳瑪國際簽署的一項協議中，何猷龍所有的澳門皇冠酒店（現在的新濠鋒酒店）將支付1.35%的佣金吸引貴賓賭客。利潤率降低的貴賓廳業務將決勝於數量，而與槓桿率高企的競爭對手相比，何鴻燊的貴賓廳業務規模更大，資產負債表也更為強健。至2007年8月，新入場者訴求和平，成立了一個以何鴻燊為主席的博彩產業委員會。在一個後來被稱之為「路氹協議」的協議中，該委員會獲得政府批准將中介人佣金上限定為1.25%。

2008年，何鴻燊一嘗長久以來之夙願，將澳娛持有多數股權的澳博控股於港交所上市。此次上市曾經因為何鴻燊與持有澳娛7.35％股權的胞妹何婉琪之間的訴訟而遭到推遲，但仍令何鴻燊得以進入公開資本市場從而獲得擴張所需之費用，譬如耗資46億美元位於路氹金光大道的上葡京。在距澳門威尼斯人開業十數年後，澳博將成為在路氹城最後一家開設物業的博彩特許專營商。

何鴻燊憑藉自己對澳門市場的了解得到了回報，2009年初，澳博重返博彩市場份額榜首。目前尚不清楚他在2009年7月病倒之前是否已意識到路氹的重要性——後來他基本臥床不起，但很明顯，如果何鴻燊能夠再掌權10年或20年，澳博控股的境況可能會更好。在賭權開放後帶領澳博重新登頂，證明熟練的舞者即使不再是主旋律卻仍找到正確的舞步。

當何鴻燊試圖在2010年下半年開始分配自己的財產時，何超瓊率先出手為她自己和同房的手足從四太梁安琪及其他家庭成員手中爭取更大的份額。2011年達成的一項和解協議令何超瓊成為澳娛董事，同時亦保證梁安琪在澳博的管理層長居主位達6年之久。2018年何鴻燊從澳博控股退出，同時將何超瓊的妹妹、信德的副主理人何超鳳指定出任主席一職。同時指定梁安琪及霍震霆出任聯席主席，似乎再次將澳博帶至分裂邊緣。

2019年1月，何超瓊宣佈與持有澳娛股份的原合夥人霍英東之家族基金結盟，合作投票，從而令其獲得澳娛大股東地位並有效控制澳博。截至目前，該結盟沒有導致任何大的變化，但是正如他們的父親一樣，何超瓊及何超鳳可能在進行一個長遠的計劃。

何鴻燊自有遭受批評之處，在他去世後就將其神聖化是不可取的。但毋庸置疑的是，何鴻燊博士對澳門的影響——乃至對全球博彩業的影響——超過了歷史上的任何一個人。正如一位資深從業者所言：「你無法將何鴻燊與任何普通人相比。」在澳門起舞從來都不簡單，極少人能像何鴻燊那樣長袖善舞，在其於澳門的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裡，鮮少踏錯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