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全球最大博彩業供應商之一天使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兼行政總裁,重田泰近日接受《亞博匯》專訪,回顧過去三十年如何將天使集團帶領成為行業巨擘。他娓娓道來天使集團如何革新賭場紙牌的生產與發牌模式,企業如何逐步進軍智能賭枱領域,以及為何「安全」與「保密」始終是天使集團經營哲學的核心。
本思齊(BB):感謝您抽空接受《亞博匯》專訪。您在天使集團工作了數十年,並見證了公司成長為亞洲最大產業供應商之一。在這個過程中,您最感到自豪的是什麼?
重田泰(YS):我大約是在2000年前後進入這個行業的,當時我的願望就是能通過商業活動為這個行業做出貢獻。同時,我們也需要解決與這個高速發展產業相關的諸多問題。雖然我們的角色一直是在幕後支持,而非站在最前線,但我們確實能夠對整個行業做出貢獻。隨著博彩業的發展,我們也能持續為各大娛樂場提供產品和服務,讓它們可以順利實現快速增長。
舉例來說,我們開發的預先洗牌紙牌,讓娛樂場可以徹底免除後台和牌房的洗牌工序;而Angel Eye發牌器則通過提升安全性,減少了人員在娛樂場前線監控賭枱的需求。隨著行業的壯大,我們作為供應商能夠參與並貢獻,這就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BB:你還記得當初是怎麼加入天使集團的嗎?那時你對公司的最初印象是什麼?
YS: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管理諮詢行業,但因為天使集團本身是家族企業,所以我一直都對公司的情況有所了解。當時公司主要是做家庭用紙牌銷售,年營收還不到1,000萬美元,且由於時代的原因面臨不少挑戰——特別是日本出生率持續下降,買紙牌回家玩的孩子越來越少。
市場不斷縮小,如果公司不做出改變或者調整策略,我認為天使集團的前景不會太光明。我之所以正式加入公司,是因為我父親當時身體出現了一些健康問題,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參與到公司裡。
BB:你是如何及為何意識到博彩和娛樂場領域對公司來說存在巨大機遇的?
YS:家庭或個人用紙牌,市面上其實有很多公司能生產,而且產品之間沒有太明顯的差別。但在博彩產業,市場規模龐大,而且對產品的要求非常高,特別是在安全性和品質方面。當時這一領域主要由幾家歐美公司供應,亞洲和澳洲的企業還沒有涉足。
所以,這也是我剛進入這個市場時非常深刻的印象之一。

BB:我知道澳洲是天使集團很早就進入的市場。這個機會是怎麼產生的?你還記得當時澳洲的賭場運營商為什麼會選擇天使的撲克牌嗎?
YS:其實,一開始我們和任何賭場都沒有聯繫。當時全球大約只有十家主要的賭場運營商,所以每一家都是我們潛在的新客戶,我們也是一步一步地努力去建立關係,就是從這裡起步的。
至於為什麼澳洲會成為我們的第一個市場,原因是當地賭場提出了一些特別的需求——主要是希望能獲得市面上前所未有的新產品。他們並不是要我們提供同類型但更便宜的產品,而是希望我們能給出和當時市面上不同的新功能。比如,他們提出希望能用塑料牌玩廿一點,而不是像傳統用紙牌那樣每一輪或每八小時就要換新牌,他們希望有一種可以用超過三天的產品。
此外,他們還提出希望能有工廠預先洗好的紙牌。這些都是全新的想法,是他們主動提出的新需求,而不是當時現有競爭對手能提供的產品。
BB:如您所言,天使集團在推動全球高品質撲克牌的發展中扮演了關鍵角色。你當年在這個產業裡發現了哪些缺陷?天使集團又採取了哪些措施來提升紙牌的品質與安全性?
YS:當時,許多撲克牌生產商的主業其實都是零售紙牌,賭場牌只是子業務或另一個部門。他們可能有專門賣賭場紙牌的銷售人員,但生產工廠卻是一樣的,只是在牌背印上賭場標誌。雖然品管會做得稍微細緻一些,但基本上還是零售牌的水準。對賭場來說,這其實遠遠不夠。
此外,當時這些公司大多是西方企業,他們離當地賭場很近,卻離亞洲和澳洲的賭場很遠,導致他們響應這些地區客戶需求的速度也比較慢。天使集團決定改變這一點,比如我們特別建設了專門生產賭場用紙牌的工廠。
BB:Angel Eye發牌器已經成為全球娛樂場的革命性工具。是什麼促使你們開發這項技術?
YS:Angel Eye最初的構想是一款專為百家樂設計的安全發牌器。百家樂遊戲中,因為玩家會在桌上拿牌,所以一直存在有人暗中換牌的問題,一些有心人士可以利用這點作弊。這不僅讓賭場蒙受損失,也會讓其他玩家覺得遊戲不公正,影響信心。這正是我們開發Angel Eye的初衷。
我們的做法是在每張紙牌上設定專屬的代碼,這意味著其必須是天使集團生產的紙牌,才能被發牌器讀取。這個代碼是特別為安全而印製在牌上的。
我們也不希望這個讀取發生在發牌之前,因為如果有人入侵系統並在發牌前就完成讀取,他就能預知下一張要發的牌。我們不希望這種情況出現,所以設計上必須讓讀取只在從發牌器抽出紙牌時進行,也就是在牌桌上發生的那一刻。這也堵住了駭客插手過程的漏洞。
當時市場上也出現過一些電子發牌器,但我們始終把百家樂遊戲的安全性放在首位,這也是Angel Eye誕生的原因。
BB:天使集團率先推出了預先洗牌紙牌和Angel Eye發牌器。你能否分享一下你們的產品開發策略?在這樣一個小眾卻關鍵的產業領域裡,你們是如何發掘創新機會的?
YS:我們剛剛已經簡單談過Angel Eye,這裡也可以用預先洗牌紙牌作為另一個例子。預先洗牌紙牌其實也是基於安全性的考量——它的主要目的是減少實際接觸或操作紙牌的人數,從而降低有機會作手腳的人數,這是它解決的核心問題。
另外一個和安全有關的重點在於我們預先洗牌紙牌的洗牌機設計。我們工廠流水線上的洗牌機,無論在任何階段都不會儲存或記錄任何紙牌的排列序列。通常來說,如果你要自動化處理416張紙牌(也就是8副牌預洗),一般的做法會讓電腦指示機器按照某個特定的416張順序排列,但我們不是這樣做的。我們的設計更接近物理隨機洗牌,所以結果是隨機的,過程中不會產生任何關於牌序的資料。這點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們知道牌序資料一旦被利用,對賭場來說就是很大的風險。
當然,除了安全性之外,便利性也是預先洗牌紙牌的一個優點,但我們始終把安全放在首位。這也是我們和賭場不斷溝通後根據他們需求總結出來的核心方向。
BB:我們來聊聊澳門的重要性。自2002年博彩業開放以來,天使集團一直是澳門發展故事的重要一環。你對當年與澳門新獲牌經營者合作的那段時光,有哪些印象深刻的回憶?
YS:有太多回憶了,很難只選一個,但我記得我們剛進入市場時,就看到經營者數量很快會增至六家。每一家都志向遠大,對未來有宏偉藍圖,令人印象深刻。
還有每一次大型新賭場開業,都讓我印象深刻。很有趣的是,這些項目都是經過三年、五年規劃後才落成的,開業當天既有緊張也有歡欣。天使集團每次也都會派人駐場,確保紙牌和發牌器運作順暢,所以我們也跟著經歷了開業時的緊張與喜悅。這些都是我關於澳門發展過程中非常美好的回憶。
BB:雖然花了很長時間,天使集團最近終於宣布將在澳門興建一座價值1.3億美元的新工廠。為什麼現在是擴大澳門製造能力的合適時機?
YS:其實回到剛才的話題,我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澳門能發展到現在這個規模,我原本預計大概只有現在的一半或三分之一。不過我早就知道,澳門的發展一定夠大,二十年前我就曾考慮過要在澳門設廠。
2011年日本發生大地震之後,我們更加迫切地希望規劃全球生產策略,分散生產基地。不過那時候我們非常努力地尋找,也沒能在澳門找到適合建廠的土地,只好先選擇在新加坡建立海外工廠。所以,其實我們不是現在才想到要在澳門建廠,而是一直有這個想法,只是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實現。我們一直都認為,澳門必須要有自己的生產基地。
BB:天使集團也是最早開發智慧賭枱技術的供應商之一,你們採用了結合AI與RFID的混合方案。你是如何判斷智慧賭枱會成為亞洲賭場未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YS:大約是在2013年,當時我們的客戶跟我們說,天使集團確實推動了撲克牌領域的革新。無論是Angel Eye發牌器、Angel Cabinet還是預先洗牌紙牌,這些元素都已經齊備,足以打造紙牌領域的智慧賭枱。但客戶們最大的遺憾是,籌碼這一塊在過去20年幾乎沒什麼改變。他們覺得如果天使集團能投入這一領域,憑我們的創新力和技術,或許可以解決過去長期停滯的問題。很多公司都這麼跟我們說。
於是我們開始做研究和準備,發現這當中確實有很多問題極需解決,這也就是我們切入智慧賭枱市場的起點。
BB:你們當時是否馬上意識到智慧賭枱在安全、數據追蹤、會員獎勵等多方面的用途?還是說最初的技術開發主要針對某一個需求?
YS:其實從一開始,我們就把這些需求全都考慮進去了。不過我們首先想退一步,因為最初的想法,是必須確保能夠真實捕捉到賭枱上發生的所有細節。如果能準確掌握每個人在什麼位置下注多少、遊戲結果、籌碼存量的狀況、派彩或收款是否正確等資訊,就可以產生巨大的改變。
過去這些資訊都是人工記錄的——在一些貴賓廳,甚至每一筆交易都要手動登記——但如果這些資料能以數字化方式呈現,數據的用途將無窮無盡,無論是會員獎勵、安全管理等方面都大有可為。
我們知道,如果數據記錄與賭枱實際情況不符,就一定出現了問題,這就意味著安全風險。如果追蹤到每位客人買了什麼,就是會員獎勵或客戶管理;如果追蹤到某種邊注被下了多少次,就可以用於產品管理,分析哪些邊注受歡迎、哪些不受歡迎。
所以我們很清楚,只要能取得這些數據並將其整理成有用的資訊,將來這些數據的用途幾乎沒有上限。
BB:天使集團於2019年收購了Gaming Partners International(GPI)。這次整合對你們的全球戰略有何影響?
YS:我們當初收購GPI,最主要的出發點就是智慧賭枱。當時我們並沒有太多考慮籌碼本身,而是像我們開發Angel Eye發牌器一樣——一切都從紙牌開始:紙牌必須以某種方式印刷,以便能夠順利和讀取卡片的硬件結合。
同樣地,對於籌碼而言,我們需要思考如何選擇合適的RFID晶片,以及如何將這些標籤嵌入籌碼。
另一個課題是AI(人工智能),以及我們能否在物理層面上做好足夠的品控,讓這些籌碼能夠配合攝影AI系統使用。舉個例子,比如籌碼顏色:如果我們需要通過籌碼顏色來判斷面額,就必須確保籌碼顏色夠準確,讓不同色調的紅色、橙色和粉紅色都能明顯區分。這牽涉到品質管控和材料選擇,當時即使是GPI自己也還沒有做到這一點。

我們原本有考慮從零開始自己做,但最後決定收購業界第一的製造商,並在他們原有基礎上加以改良,這樣是更快的方式。這就是我們收購GPI背後的策略考量。
BB:你們最近已經在金沙中國旗下所有物業完成智慧賭枱的安裝,並且正在向新加坡、菲律賓和澳洲市場擴展。還有哪些主要市場或地區是天使集團未來在這一領域重點拓展的?
YS:目前我們正在接到來自不同賭場的諮詢,首要任務就是回應並滿足這些需求。除了百家樂以外,也有不少客戶在詢問其他遊戲,比如輪盤賭、骰寶和
廿一點。不同的遊戲都需要我們持續完善產品線,因此我們很重視這些新需求,並且要確保能及時跟上市場步伐。
美國市場方面,我們知道那裡有非常大的發展潛力,但如何切入這個市場,目前我們正在從不同角度進行研究和規劃。
BB:說到個人風格,我聽說你是一位非常親力親為的董事長,對天使集團日常營運的細節甚至公司每一位同事都十分了解。你認為這種風格重要嗎?
YS:是的。如果我只是間接聽到公司裡發生的事情,中間可能會隔兩三層,資訊的準確度就會下降一半以上。而且,我也無法感受到事情真正的「溫度」和緊急程度。舉例來說,如果出現某個瑕疵,若我不了解客戶的反應和感受,也無法掌握問題的嚴重性,那我們就不清楚該採取什麼樣的對策——到底需要修改規則、調整操作流程,還是甚至要更換機器或設備?這些都是需要充足資訊才能做出的困難決策。
因此,能夠保持直接溝通、獲得第一手資訊非常重要,這也讓我們更有效率地解決問題。

BB:你會如何形容自己的領導風格?過去幾十年這種風格又有什麼變化?
YS:我剛入行時,特別是在這個產業裡,是從很小規模開始的,當時公司可能只有兩個業務員,紙牌製造部門也只有幾十個人。規模這麼小的時候,所有事情都必須親力親為,這樣我才能掌控我們早期進軍賭場產業的每一步。當時之所以能做到這樣,是因為2000年代初我們的客戶其實還很少。
隨著公司業務擴大,客戶變多了,我能直接處理的事情也開始出現上限。我還是會親自查證事實、發現問題,從而確立解決問題的方向,但確定了方向之後,具體執行和落實就會更多交給各地、各領域的領導人去負責。
到第三個階段,收購GPI並把智慧賭枱作為重點後,單純地分派執行工作已經不夠了,還需要下放「思考」和「制定策略」的權限。每個領導者都要思考和策劃,對各自遇到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
作為領導者,我的任務是確保每位主管的思考和策略制定過程與我保持一致。這並不是要強加我的想法給他們,而是確保他們理解事實和解決問題的邏輯跟我是一致的,這樣我才能給予恰當的建議。這也讓我們各個領域的負責人都得以成長。
這就是我的領導風格在這三個階段的變化。
BB:天使集團規模很大,但一天也只有24小時。你的一天通常是怎麼度過的?
YS:我幾乎是365天全年無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思考公司的事。過去三十年來,我從未有一刻讓自己的心思離開過公司。作為公司的管理者、經營者,我一直把這當作我的使命。當然,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暫時忘記公司,但很快又會回到公司的事上。
除此之外,我的日常其實跟很多其他管理者或高層差不多,早上八點或九點到公司,很多時候晚上還會和客戶或供應商有應酬。當我人在日本時,大約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和外部夥伴見面,例如金融機構、供應商、律師等等。每個月也會有出差到海外或東京,大概一到兩次。
BB:天使集團在博彩業供應鏈領域是一個很有趣的案例,你們一向以高度謹慎保護商業及生產機密著稱。事實上,儘管貴公司會做一些廣告或品牌推廣,但你們的手法總是非常克制。能否談談你背後的經營理念?
YS:在這個產業裡,尤其是博彩業,我們的合同裡通常都包含很多保密條款,而我們也一直嚴格遵守。即使是公司業務的基本內容,對外能公開的範圍也有限。
舉例來說,如果我們公開某個客戶買了多少副紙牌,外界就能推測出這間賭場的人氣。我們認為天使集團不應該涉及這類資訊,所以我們從不對外公佈。此外,一旦某些商業機密被外流,比如製造流程或安全設計,可能會對整個行業造成傷害,因此我們也不會透露任何生產方法或工廠營運細節。
我們相信,保護這些資訊,其實就是在保護整個產業。
至於公司推廣方面,我們主要是直接邀請客戶——也就是購買我們產品的人——親自來我們工廠參觀,讓他們現場了解整個流程。我們之所以能這樣做,是因為我們的客戶從一開始只有10個大型賭場,到現在有30到50家,每一家我們都能以面對面、一對一地方式展開合作。如果像在美國、歐洲那樣要服務一千家賭場,這種做法就很困難了。另外,我們也比較習慣做幕後支持,沒必要在公眾場合大力宣傳自己。
相比通過媒體宣傳,這種直銷方式對我們來說更有效率。而且作為一家私人公司,我們無需取悅股東,所以我們對於品牌推廣的理念就是如此。
BB:天使集團一直是私人企業,你們是否曾考慮過讓公司上市?
YS:我們從來沒有對上市有過具體規劃,比如在哪個市場上市之類的,不過我們確實也思考過如果公司上市會怎麼樣,亦評估過其中的利與弊。
我們最終決定不上市,主要有三個關鍵因素。第一,正如我之前說過,這是一個極度重視安全性的產業,資訊掌控對於保護客戶和整個行業至關重要。如果上市,這方面或許就無法完全掌控了。

第二,博彩娛樂業本身發展節奏非常快、變化很大。為了能夠適應這種變化,我們必須快速決策、靈活應對。作為私人公司,我們不需要等到年底才能決定預算或制定長遠策略。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立即拍板,這種速度對公司至關重要。
第三,有時候我們需要做很長遠的規劃。例如智慧賭枱這個項目,當初啟動時,我們原本以為大概需要十年才會看到成果,沒想到投入研發四、五年後碰上新冠疫情,從市場層面來說,推進幾乎陷入停滯。如果我們是一家上市公司,或許會因此決定縮減、甚至終止這項業務的投資;但作為私人企業,我們則可以根據自身判斷選擇繼續,因為我們認為這對客戶是有價值的,即使暫時還無法確定何時能實現這些價值。
還有一個長線規劃的例子,就是我們在澳門建設工廠。現階段,日本和新加坡的工廠產能應該足以應對全球市場需求,但若以長遠來看,這樣就真的足夠了嗎?還是說應該在澳門設立本地工廠,直接服務澳門市場?其實,這種對本地生產基地的需求,現在也許還無法用數字或短期效益來解釋,但我們相信,著眼十年、二十年後的長遠佈局,才是最關鍵的。而這種時間規劃,作為私人公司我們可以靈活把握,但如果是上市公司,未必有這樣的「奢侈」。
因此,資訊掌控、決策速度以及長遠規劃,正是我們選擇保持私人企業身分的三大原因。